作者:张晓润
素娟与青山,这是近几日有关叶嘉莹先生的唯一情绪,这个说过“我要把中国的诗词传下去”的女人,在她走过一百年的旅程之后,就此驾鹤远游了,她走得风度且体面,走得风清且云淡。一颗熟透了的果子,她以另一种身份委以泥土,且从此不被简单的年岁所定义,且更以绵长的人格魅力和清芬,就此长久住进诗词的芳香里。不被干预和打扰的人生,她只是做到了礼貌地抽离和转身。以荷为乳名,她重新回到了她的尖尖角,她避开了可能要撞坏她视野的长镐和石头,遂成为一只蜻蜓,那更早的蜻蜓。
因为诗词,也因为这世上独有的一支和一脉,我把先生读了又读,唤了又唤,靠了又靠。一个人的精神是有体香的,而我又怎么可能轻易绕过?因为女人,我迷恋同是女人的诗情和诗怀,我迷恋她对欧阳修诗词的理解和吟诵:“直须看尽洛城花,始共春风容易别。”我喜欢来自她个体的、不求共情的解读。她说:“人生总是要离别,有聚就有散,有生就有死。”她说:“我们现在不要管明天的离别,今天还有花开,今天我们还在一起,我们只要把这个花都看遍了,那时候我再跟春风说我要走了,我就没有遗憾了,我对于你没有遗憾了,对于花也没有遗憾了。”她说:“在你聚的那一刻,在你生的那一段,你好好地享受了吗?你好好地尽到你的力量了吗?这才是重要的。”先生解题的时间也是结题的时间,这是她在人间的微语与词话,这是慧者在野的亭廊与萱堂,她掬水月在手,她弄花香满衣时,殊不知她在劈头盖脸的风浪中已奔跑了太长太久。一个人的风轻云淡,必是她积累了太多的举伞的能力,必是她靠着一根稻草才得以浮游江河的决心。这个古典的、散发着教育和授业能力的老人,此时的冬天,她离去的冬天,早已幻化成一场浩大的春风,正在道别与她、释读与她、向美与她。没有遗憾,也尽到了力量,这是她素淡的生命给自己最浓烈的注解与回答。
从一支尖尖的荷到一棵膨大的树,时间的车轮纷纷后退。她从十一岁开始作诗,仿佛生来就是诗的女儿。抬头太猛,夏意后退,而深秋常常命她先是衣抖群芳,其次再堪折霜枝。她在动荡不安的乱世中谋命、谋生,她在钉子嵌入棺木时恍隔母爱,那致命的钉子是砸向她身体和精神的利斧啊!失踪的父亲、离世的母亲,她的流浪自此开始。一颗诗心,也许就是漂泊者最后的褡裢了吧,那最后的倔强与盔甲。她带着一颗诗心游学台湾和海外,天以百凶待人,却唯独奈何不了一个以诗词拄杖的女人。在此时,诗词就是雪山前的一副耳套和脚蹬,就是迷踪后的一方屋檐与炊烟,就是失温的人最后含在嘴里的盐溶。一个住进诗词世界的女人,她的内心不再焦虑和慌张,那瞬间的永恒,是她日夜兼程的辛劳和对诗词文化有绝对尊严的坚守和回禀。
一个高贵的灵魂,她怎么会拒绝那曾安放在走廊过道的睡榻?一个洁净的灵魂,她怎么会让有趣的皮囊不与正骨一起?她一日可以做到贵不可攀,她一日也可贫为失所流离。但她说:“弱者,只会趴着任人鞭打,弱德,却是在命运的重压之下,从容走完自己的路。我有弱德之美,但我不是弱者。”正是这一句不是弱者的宣言,让她从战乱望父、年少丧母、婚有不逮、中年失女的悲境中,真正做到“虽有莲花去,但留莲子回”的遗世之旷达。
她一生爱家爱国,国外纵有百媚,她却独爱皇城根下。她写下的长诗《祖国行》,是幸福的长泪,更是一朝天外得以长久回归的狂喜。 1979年的南开大学是多福且幸运的,因为先生在此延继起新的阶梯和灯塔。而迦陵学舍,以中式书院的气质,为一个女子的到来,献上自己的蔚蓝与围栏。无论先生身在何处,她都曾给这个世界、曾向这个世界传播出了中华诗词的影响和声音。她都曾毫无保留地把诗词的“美”和“雅”贯穿给更远的远方。数年的教学生涯,培养出了大批中国古典文学的研究人才,数年的修心与修行,终以财物有碍的洁净方式全部捐献给应物之地。一个人最后的风雅不是她的言语而是她的行动,一种词的风雅则来自于写词人身上的诗经以及她所可能制造和派生出的沉静与波澜。爱诗词的先生,她首先做到了自己的热爱,然后藉热爱与人、与更多的人。她把自己压低低,却总在把中国的诗词举高高,向全世界安利,这是先生的荣光,更是诗词的荣光。
何为优秀,何为优秀的女性?引领我们向上并能勇敢地做向上的阶梯。先生具备了一个引领者的姿态:自强、独立,她立德、立功,也立言。她敢把物质做到极简,却硬是将灵魂理到丰盈。蒲草虽柔,却也能慷慨示韧,这是一个女子的文人风骨,这是一个女子大写的江山。作为女性,我们要试着在先生身上学习和练习做温暖的人,做有温度的人;学会用她语录里的光亮赶走自身的黑和潮湿,学会用她诗词里的美学规避生活中的钝与暴力。她一生手持诗词如手捧玫瑰,她着力点醒女性并启智于女性,教会更多的人如何正确面对生活与事业、婚姻与家庭。她说:“人生的别离,除了生死不能相见,还有故土不能相还。”她说:“家庭是女性情感的港湾,但女性也应有自己的航向。”她说:“在爱与被爱中,不失自我,共同成长。细雨润物,但万千银丝又如何能用一朝捧于掌中?”而今,词腹兰心的人,她已转身笔舞天堂,而我们与她隔着千万个图书馆的灯光和阶前无数场下了又下的雪。我们只管在她的余香里,寻风雅颂,觅古诗魂,只管一边撩起长衫的困顿,一边追赶诗意的美妙。谁的人生都会有缝缝补补,都会有困顿和遗憾的时候,作为一个女性,我愿意把先生当作最近的说明书,愿意把我亦爱着、揣着的诗情、诗怀、诗学等等串成一线香囊,来削减和识别生活的糖衣和炮弹、迷途和险境。诗词没有绝对的功效,但它从来不乏无用之用为大用的哲理。生活需要欣赏、审美、情操、艺术等等,而诗词交给我们的正是精神活动的密码和密语。如果把生活比作一条大河,那么诗词可能就是那些翻动的浪花,可能就是那些探出水面的跃鱼。打破沉寂的过程,我不确定这是不是诗词进入的一个过程。
很荣幸以一名女性的身份追忆和靠近叶嘉莹先生,我相信每追忆和靠近一次,我身上就会多一些露珠和香水出来。一个人抬头看鹰的次数多了,眼中存有的蔚蓝也就多了;一个人抱膝看星的次数多了,他心中抵抗暗夜的力量也就多了。先生已远走,但她曾投放在日光下的影子依旧高大和修长。
“士”的精神永在,先生千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