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马光辉
一件熨烫平展的衬衣配着洋气的西装背带裤,一副宽边黑框眼镜和大背头,和蔼儒雅的国字脸上常常挂着浅浅的微笑,一口浓厚乡土学问家睿智的谈吐,一生营务着一茬叫文学的庄稼。他就是著名作家、诗人、社会活动家——曹谷溪先生。
曹谷溪,笔名谷溪,陕西省榆林市清涧县郭家嘴村人。1962年毕业于延川中学,1963年开始发表作品。著有诗集《延安山花》(与人合作)和《第一万零一次希望》《我的陕北》《天声地籁》、报告文学集《陕北父老》、文论集《品芳录》《游历与探索》,主编《新延安文艺丛书·诗歌卷》《绥德文库》《志丹书库》《延川文典》《宝塔文典》和纪实文学《追思集》《高天厚土》《大山之子》《奉献树》《人民记者冯森龄》等。曾获得陕西省人民政府“1949—1999首届炎黄优秀文学编辑奖”、陕西省作家协会“双五文学奖”等。
1962年曹谷溪从延川中学毕业,到贺家湾医院当炊事员,工作之余,他就一边读书,一边写文章。曹谷溪经常戏称“自己当时是延川县文化水平最高、业务水平最低的炊事员,一不小心抡着火枪杀进中国文学界”。
1965年,曹谷溪应邀到北京参加全国业余作者创作积极分子大会,受到朱德、周恩来等党和国家领导人的接见,并多次受邀到北京出席全国作代会和文代会。20世纪70年代初,他与路遥、陶正、闻频、白军民等文学朋友,在消息闭塞、交通不便的延川县编辑出版《延安山花》,当时在全国发行28.8万册。随后创办了《山花》文学报,在《山花》的影响下,小小的延川县城走出了闻名遐迩的路遥、谷溪、史铁生、陶正、闻频、荆竹、史小溪、海波、浏阳河、刘风梅、远村、厚夫、张北雄等20多位中国作协会员,被誉为闻名全国的“山花作家群”,著名评论家李星先生称之为“山花现象”。
当地青年和北京知青经过文化交融,共同成长起来的延川“山花作家群”,在省内乃至国内产生影响,这对于黄土高原一个落后贫穷的山区小县来说,不能不说是个奇迹。
陕西省文艺评论家协会主席、陕西师范大学教授李震认为,延川的文学盛况与《山花》有密不可分的关系。延川县的文学艺术以《山花》为辐射源,影响到各个方面,形成了一个特殊的“延川山花”文化现象,在当代陕西文坛乃至中国文坛都是不可多得的“典型标本”。
2023年12月,北京知青黄德鹏先生撰文回忆:1983年他和一些青年作者有幸被《延河》和陕西省作协邀请到西安开笔会。他和路遥在离《延河》编辑部很近的张学良公馆院子里住了三晚上。在与路遥闲谈中,路遥有感而发说了一通让人至今难忘的话:“我的恩人非曹谷溪莫属!他是一个甘为人梯的人,甘愿让他人踩着他宽厚的肩膀往上走,走上通往文学的康庄大道。别人上去了,他就乐了。他对我宽容得像个菩萨。”
1984年秋,《路遥小说选》因差3000千册才能达到开印数,青海人民出版社迟迟不敢印刷出版。路遥求助于曹谷溪,曹谷溪果断地答应了。哪知1985年夏,当路遥来到延安开会,到曹谷溪办公室时,看到那3000册书整整齐齐摆在他办公室,路遥傻眼了!再三追问下才得知,这3000册书是曹谷溪亲自到新华书店,自掏腰包买下的,为的是不耽搁《路遥小说选》的顺利出版。
谷溪的外甥杨岸回忆:第二年开春书出了,他用三轮车将3000册《路遥小说选》从书店运回舅舅的办公室。随后舅舅又帮他买了一个架子车,改装成一个“流动售书车”。他推着小板车走街串巷卖书,但买书的人很少。有一次回家的路上,他对舅舅说:“你实在不该把路遥的书买下这么多,今天书店又来催款……”还没等他把话说完,舅舅便火了:“像吃了后悔药似的,哪像个男子汉!赔了,市场沟还有五孔窑洞哩!”难怪路遥在最后的日子曾对陪护他的航宇说:“曹谷溪是好人,热心肠,大善人,对朋友兄弟再不能了。”
今年春节我去拜见曹谷溪,他说:“现在社会上经常有人说‘曹谷溪是路遥的老师’。其实我们是亦师亦友的关系,不是师生关系,路遥是我一生的挚友。”随后又说:“世界上最伟大的母鸡也不可能将一块鹅卵石孵成小鸡的。路遥是感知和创作能力特别强的一个人,当年在我创办的《山花》上,我鼓励路遥写作,也开始了我们的文学之旅。”
1984年,作家史铁生在省作协领导和曹谷溪、路遥的帮助下,回了一次陕北。曹谷溪陪他回了关家庄,去了一趟青化砭、南泥湾、壶口瀑布。在黄河壶口瀑布,因史铁生下肢残疾不能到黄河边,陪同他的曹谷溪二话不说,从轮椅上背起史铁生,朝着壶口瀑布黄河滩走去。史铁生激动地说,他可能是第一个亲临黄河滩看壶口瀑布的残疾人,真切地看到了黄河在壶口瀑布十里龙槽纵身一跃震撼而磅礴的气势。
1998年4月,正在北京出差的曹谷溪听说史铁生病重,约了朋友黑明去家中探望,他紧握着史铁生的手,东山上西山下地拉着延安的事、关家庄的事……临别时,曹谷溪掏出2000元放到史铁生的床头,铁生夫人反复推辞不要,史铁生最后笑着对妻子说,那是曹谷溪的心,而不是钱的事,收下吧。
诗人尚飞鹏说,“曹谷溪是‘陕北文学’的一面旗帜。”陕北这块土地上,人们称他为“文学青年的梯子”,陕北多少作家、诗人在他的扶持鼓励下,步入中国文坛,如一颗颗文学的新星冉冉升起。在陕北黄土坡的文学百花苑里,曹谷溪就是一位辛勤的老园丁。“曹老师只要发现你是一棵好苗苗,就会细心呵护,精心培育,待以成长。”文学青年孙文芳如是说。延安市场沟一处向阳山坡,坐落几孔窑洞,不大的院落里种植着两棵梧桐树,谷溪先生称之为“梧桐园”。“栽下梧桐树,迎来金凤凰”,这里也成为文人墨客的集聚地。
1982年5月,陕西省委在延安隆重纪念毛主席《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四十周年,省文化、艺术、演艺界的领导及著名作家、艺术家齐聚延安。当年5月10日,时任省委宣传部副部长、省文化厅厅长的李若冰把饭“派”到了曹谷溪的梧桐园。主食是荞面乞饦熬羊肉,还喝了甘泉县酿制的“美水酒”。上午安排胡采、杜鹏程、王汶石、李若冰、路遥、肖云儒、胡小海,下午安排陈忠实、贾平凹、京夫、邹志安。没有餐桌,谷溪在院子里将一块楼板支起来,上面铺一块塑料布,变成了“餐桌”。那一天的梧桐园,像“过事”一样热闹。
他在延安市场沟梧桐园有五孔窑洞,其中两孔是专门留给作者来延安改稿时住的,有不少文学青年曾在窑洞里住过,作家路遥、海波是梧桐园的常客,他们说来到这里,有一种回家的感觉。诗人霍竹山说,有一年他带着儿子一次就住了一个多月,其间谷溪先生帮他修改了一部信天游长篇叙事诗《红头巾飘过沙梁梁》。诗人觅程曾是延川贺家湾公社刘家河村一个非常贫困的青年农民,写诗没有稿纸,就在过时的日历背面写,时间一长,他将写诗的日历揉成了一个个纸球。一次曹谷溪到延川出差,从这些纸球中抄出了他一些诗句,经仔细修改,发表在《山花》上。从此,觅程坚定地走上了文学道路。
曹谷溪也是我的人生导师。记得那年我高考再次败北后,拖着疲惫的身体带着低落的情绪,跟着祖父来到延安拜见他。虽然之前我们之间有书信往来,但真正见到时心里莫名有一些紧张。因为在我的心目中他是大作家、大名人,没想到见面时看到他和蔼可亲、平易近人,不时地问这问那的。现在我还清楚地记得,那天他下班回来见到我,第一句话就说:“我就知道你考不好,高考之前心还不能静下来,整天心猿意马地想着其他事,那能考好?”这句略带责备和训斥的话让我感到非常不安。可正当我沉浸在批评和责备中时,他又换了一种语气和口吻说:“现在社会就业面很宽,只要你用心干事,认真干事,不断学习,一定会有一碗饭吃的。作为一个男人,最重要的是当你受伤后,独自一个人到一个阴暗的角落里,用舌头舔干伤口的血,而后走向广场振臂高呼,我是男人,我坚强。”
我在西北大学读书期间,只要他来西安办事或出差,都会抽时间来学校看我。一次他与我谈了很多有关文学、事业、做人的话题。他对我说:“娃娃,我出门四十多年的经验是,凡事必须自己用心去做,不要幻想,不要有依赖思想,更不要投机取巧,因为世上从来没有救世主,一切都得靠我们自己。”现在每当我遇到困难和不顺,都会静下心来,仔细回想琢磨这些话语,他的言传身教犹如生命的强音在我的耳畔回荡,不断地提醒我如何做人做事。现在想来,如果没有他的帮助,如果我那年不去延安见他,也许,今天的我依旧和我的父辈一样,依旧和我们村那些未走出土地的同伴一样,过着面朝黄土背朝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当我行走社会多年后,才深深感受到他对我的关爱、呵护之情,就像父亲一样。正是他对我的恨铁不成钢之意,才让今天的我走出了自己的道路,过上了幸福的生活。记得有一次,他为别人写一篇文章,写了两天改了三天,当他把文章交出时对我说:“写文章很难,写经得起历史检验的精品就更难啦。要写好文章,就必须创新,必须标新立异,说别人没有说的话,讲出自己的思想和观点。”
记得一次我去虎头园家中拜访他,当时家里人很多,有请他写序的,有求他修改文章,有向他索要书籍的,也有向他求字的。看到我,他便说:“光辉来,给你也写一幅字。”提笔给我写了一幅“知天外有天,求天下有我”的条幅。大爱无言,寸草能语。在他严父般的大爱中,我慢慢长大成人,走向社会。他的言传身教、身体力行,给了我做人的底气;他的认真与执着,教会我如何做事、如何处世。他就像一棵大树,在他的浓荫下,我享受着春暖花开的日子,沐浴着爱的阳光,堂堂正正做人做事。
而今已是耄耋之年的曹谷溪先生,依然整天忙碌着整理各种资料,依然笔耕不辍,记忆力惊人。此刻,我深深地体味到作家陈泽顺对他的评价:“谷溪是用心写诗的诗人,用心做人做事做文章的作家。”他是高原的儿子,以大山的情怀奉献着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