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子白:陕北传统文化的文学绽放

2024.09.04 17:41 榆林日报 李子白

作者:李子白

最近一段时间,阅读了龙云先生近年发表的《赶牲灵》《链子嘴》《神剪》《吹鼓手》《对对对》五部文学作品。这是陕北传统文化在国内文学苑地的集中呈现。

龙云是当下陕北作家中为数不多的连续走上国内重要期刊者之一,多年来深耕陕北文化研究,倾心于文学创作和文学评论,出版陕北文化研究和文学作品近20部,可谓著述等身的学者、作家。他的著述,除了文学评论,既有对陕北作家的扶掖,又有域外视野的辽阔,他的学术研究与文学作品均弥漫着浓烈的陕北优秀传统文化、红色革命文化的基因。这些作品坚守现实主义创作道路,追循着陕北文化脉络、轨迹,尤其是那些已经或将走入濒危的非遗项目,延续着陕北非遗文化的外宣思路,携带着浓烈的“追怀主义”色彩,这十分可贵。每一个民族的文化,除了可见的文字典籍、文物古迹,更多的信息浸润在语言、习俗里。龙云的作品恰好印证了这一铁律。

令人欣喜的是,除《对对对》是特殊时代人物性格描述外,其余均为陕北传统文化项目的专题书写。作品鲜活生动地展示了陕北大地上已经或濒危的链子嘴、吹鼓手、剪纸和赶牲灵群体等非遗文化项目的前世今生,使陕北传统文化系列地以文字的方式在域内传播,呈现出陕北传统文化的文学绽放。无论非虚构文本散文《赶牲灵》,还是虚构文本小说《对对对》《吹鼓手》《神剪》《链子嘴》,故事发生地域背景均在陕北平水河畔一个叫双湾村的地方。

是的,故乡是作家文学创作的母地。文学的种子在母地的文化氛围里孕育、生根、发芽、成长、结果。线性的事件和结局的现实主义写作多会遵循这一规则。海明威说,作家的工作是讲事实。文本在那里,事实同在。

联想龙云之前发表在《中国作家》、后来由作家出版社出版的长篇小说《女人红》,作者在上述作品中塑造了兰花花、折玛丽、刘毛、翦婲鹄、郝好音、对对对,以及李治文、柴根、张天恩等人物,他们鲜活生动地立身于陕北这片热土上。他们的爱恨情仇,一笑一颦,既是独特的这一个,或又是平凡普通的非遗传承者。他们谈情说爱、生儿育女,披星戴月、种植耕耘,呈现着一幅幅陕北人家的喜怒哀乐,风土烟火。龙云是在为陕北艺人立传,在为陕北传统文化写史。

如果说作家的阅历——视域眼界、知识累积、生活经历、创作实践是必要储备的话,龙云作为多年深耕于陕北文化研究的学者,自有其优裕丰盈的积蓄。这就如同著名作家柳青所倡导的作家要进生活、艺术、政治三个学校。就一般而言,作家首先得储备(积累),然后才有释放(作品),并在作品中镶嵌自己的思索,从而登上艺术的殿堂。很显然,龙云积蓄了丰厚的生活,随之才有了他陕北文化系列创作的自由度。这源于他对陕北文化底蕴的熟稔。

很长一段时间以来,我一直在思考着一个问题,即什么是艺术?能不能简短准确易懂地给出一个定义?以百度的说法:并没有普遍认同的定义,且随着时间的推移,观念也在不断变化。以词典的解释:用形象来反映现实但比现实有典型性的社会意识形态。有趣的是坊间有一个段子,即什么是跳舞,就是不好好走路;什么是唱歌,就是不好好说话;什么是书法,就是不好好写字。这个举喻或许并不合适,但从另一种视角切入,那便是原始纯朴的生活融入了艺术审美的赋予,致使原本至简的原料化作艺术的繁复。这便是作家的提炼、筛选,而非生活原汁原味的照搬、复印、克隆。那样就浅显了。

艺术是没有直白说出来的话——或许这就是艺术的真谛,也是生活与艺术的区别!

《赶牲灵》是发表于2017年第10期《人民文学》的长篇散文作品,后被《文化艺术报》连载。

优秀的陕北民歌手很多,限于篇幅,只能撷取。龙云拣选了李治文、柴根、张天恩三位。他们是新中国成立前后陕北民歌中颇具代表性典型性的优秀歌者,更是集大成者。信天游是被称口里口外——晋陕宁蒙这片广阔地域,货物贸易时脚夫们枯燥旅途中的伴身物。他们不光传承着先辈们的经典曲子,同时也创作着新的曲目。最流行的《赶牲灵》版本即由张天恩唱出。无疑他是陕北民歌手里的佼佼者;柴根就是一位可以三天三夜坐下来,不重复地一直唱下去的翘楚。

随着时代的发展,曾经被称为“脚夫”“边客”的那一代代赶牲灵的人渐行渐远消失在历史的天空,我们只能从“龙云们”的文字和历史典籍中窥探他们昔日的影像和足迹。

《赶牲灵》文本学术地追溯滥觞,陕北民歌的诞生、兴勃,一定意义上属于文化散文范畴,是在给一个消失了的赶牲灵群体塑像。

中篇小说《神剪》2023年发表于《北京文学》第2期。故事明确在当下。一位双湾村的民间剪纸女孩翦婲鹄,性格倔强。在母亲的精心调教下一路走来,一个执着于艺术的剪纸人形象跃然纸面。获得全国剪纸大赛特等奖后,在市场化的金钱冲击面前不为所动。以致与娃娃亲的经纪人张来发生了冲突,并最终与张来分手,和前来采风久住的南郭走到了一起。娃娃亲张来是个商人,一切以利益为准绳,以金钱来衡量。家犬雪儿的现身烘托了作品的氛围,南郭的出现,带入了陕北土著文化与高雅艺术的衔接、融合,拔高了陕北剪纸从本土审美向域外外溢层面。三孔土窑洞隐喻着翦婲鹄剪纸的文化根脉来源,它的凿成血腥地搭上了父亲的性命,而母亲更是她剪纸艺术的启蒙者、严师教母,可谓生命的张力、留痕。

《吹鼓手》是发表于2022年第6期《福建文学》的中篇小说。小说的时代背景跨越改革开放前后。个中不乏唢呐知识的普及。读此不由联想起史铁生《命若琴弦》弦音悠扬。身为民教的郝好音放弃了上大学的机会,并辞去学校里的教职,专侍吹乐,把身为村支书的父亲气得半死。一位民间唢呐高人在临终前,把自己祖传的唢呐赠给好音的老师,并说出了那句“我看你爱,你懂。只有懂了,才能爱”。所有的技艺何尝不是如此。在父亲阻止砸坏那把高手传给老师、老师又传给自己的唢呐后,为不被发现钻入五六床被子里偷学,以致窒息的情景,可谓触动读者的心。

郝好音经过千辛万苦终于成功的故事,诚如作品中所言“一件事,只要认真,只要铁了心,总是会有办法的”。

中篇小说《链子嘴》发表于《当代》2023年第6期。小说通过孤儿刘毛自小吃百家饭、着百衲衣长大成人,并发挥自己链子嘴的特长成才,有企业请其做形象代言,有单位拟录用其入职,提升文化事业;时有媒婆介绍对象,屡被刘毛一一拒绝。最终,他却走入寡妇之家。感恩回馈,是他坚守故土的底气。

《对对对》是发表于2018年《中国作家》第4期的中篇小说。是上述几部作品中唯一一部以描写人物性格为主线的作品。故事的发生时间在改革开放前的1975年。四爷有本名,“对对对”只是他的口头禅。之所以获得这一绰号,那是因为无论在别人陈述什么事时,四爷一律不分对错地接话茬回以“对对对”,以致事与愿违地闹出了许多尴尬与笑话。他的真名反倒被人们忘却。他东郭先生般谨言慎行、木讷唯诺,非常想活成一个与人为善、八面玲珑、谁也不想惹的人。成为那个特殊时代独特的人物。他的唯诺典型,树叶落下来害怕砸头上的“和事佬”形象,结局可谓悲凉。实属时代影像。

艺术地看,四爷是位居斯塔夫式的人物,串缀起整个故事的发展脉络。因事写人的结果会使人物偏平,显然在小说的诸多元素中人物首当其冲。于是,因人写事便成为小说文本叙事的至要。龙云深谙小说结体之道,把人物形象塑造置于第一位,让故事情节细节在线性的现实主义笔法中跌宕起伏、缀接发展。

艺术的理论是相通的。在《赶牲灵》中柴根曾在生前对采访他的人讲,“每一首歌都有一个药捻子,就像堆了一大堆火药,但如果没有药捻子,那是不会燃烧不会爆炸的,只有有了药捻子,才能引爆。实际上,就是我们艺术创作上所说的灵感。”民歌创作如此,其他的艺术种类又何尝不是如此!龙云把自己的文学创作定位在本土文化的挖掘与表达上,值得我们关注。

留住祖先的神韵。讲好陕北故事也是讲好中国故事。龙云的作品,带着浓郁的地域文化特征。以链子嘴为例,链子嘴虽无诗词格律合辙押韵、平仄要求那么严密,但临场发挥,即兴的比兴、警句,富含着针砭时弊、匕首投枪特质。

陕北文化是互渗的,尤其是不同的艺术种类相互之间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式交融的,如同有着家族式的血缘关系,很难条分缕析地掰扯清楚。正如《吹鼓手》中老师所说:“陕北唢呐是陕北文化的一个支点。链接起了社火文化、婚礼与丧葬民俗文化等。陕北真是一块厚重的土地,它的每一寸土地上,都深埋了文化,就是一支普通的唢呐,都呈现了如此深厚的文化含量,中国革命从这里出发,用一支《粉红莲》结束了一个旧的时代,用一曲《东方红》开启了一个新的世纪。”

有研究者将陕北民歌划分为信天游、山曲、爬山调、船工号子、大秧歌词、酒曲、二人台、榆林小曲、清涧道情等等,民歌是唱,链子嘴是说,犹如说书评弹类别。说实话,笔者非专家,一时半刻扯不清楚。

如果放置于当下进行审视,龙云作品思想的深度、艺术的高度、生活的维度或可有更广阔的提升(人性的挖掘、生活的张力、艺术的魄力)。阅读他的作品,可以说是对陕北文化深度了解的过程。作者没有单纯地从已经或将走入非遗的陕北文化元素解读,而是从作品中人物的爱恨情仇和人性的视角作出文学的解答。

文学的功效,尤其是小说,除了反映时代的烟火气,浸润濡染读者,还要给文学史贡献人物形象。是的,一部好的小说读过,我们可能记不住它繁复的情节细节,但作品中个性鲜明的人物会使我们印象深刻。

期待龙云有更多的陕北文化书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