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项世荣
我家位于高家堡镇区50华里外的东北端，属镇辖最偏远的村庄，那里是全镇的制高点。山南的水，将一座座村庄信天游般的泥土气息汇集成永利河，扑进高家堡城西北角与秃尾河相抱。山北的水，婉转西流，衔沙带风一路歌咏，在古今滩与秃尾河相聚。有两条河的滋润，高家堡便水起风生，一派山环水绕田园伴城廓的小江南景象，在明代的陕北三十六营堡中脱颖而出，以物产丰饶、商贸发达和景色秀丽跃入“四大名堡”之中。
小时候，对高家堡的向往除了父亲赶集时带回的糖果与饼干，更有它那无所不在的吸引力。七岁那年，总算可以随父亲和大伯、三叔第一次去高家堡赶集了。赶集的人在城南叠翠山下二里半的沙滩上交易，谁也说不清南来北往的究竟有多少人，只记得长长的沙滩上人声嘈杂驴马嘶鸣，各种交易叫卖声夹杂着种种小吃诱人的气味，也夹杂着我的好奇和对未来的懵懂憧憬。那一天，有父亲、大伯和三叔轮流掏钱，我连吃了三次美食，每次都是一斤枣糕，因此被老弟兄三人笑。但当时我觉得再不会有比枣糕更好吃的东西了。那天返回时，城门开了，匆忙中父亲带我到南门口向里望了一眼，只见满街花花绿绿，人头攒动，一派繁华景象。如此热闹的场景多年以后还偶尔出现在梦里，滋补着我对高家堡的美好回味。
再次去高家堡，成为我的期待。十一岁那年，我和一位堂兄参加公社的中小学生运动会，在南大街的刘家大院住了三四天。中兴楼上、叠翠山下，每每走街串巷，多了对古城的感念和怀想，也对高家堡的三街十九周三里三巷有了具体了解。只是那时节，大众生活贫困，又处于阶级斗争紧张期，到处割资本主义尾巴，集市上除了普通的饭食外似乎连卖枣糕的也没有了。
一九七四年，我升入离高家堡十五华里的李家洞中学，偶尔会和同学结伴去高家堡看电影，每次散场，看着城里人各自回家，心想什么时候也像人家那样住在这里就好了。还少不了带着一股子兴奋劲儿走上十几里路回去，连做梦都在过电影。
几年后升入高中，再看高家堡，就觉得她似乎已不像以前那么神秘，那么令人向往了。古城的一砖一瓦，在不知不觉中渐渐失去她的光艳和色泽。似乎一夜之间，不是我长大了，而是她缩小了衰老了。这期间，高家堡的城墙被陆陆续续拆掉，南门被拆除，原来临街的一些老式房舍也被当时流行的文革式样建筑取代：车站、供销社、大礼堂、粮站和农机站……时代使老城缓缓地蜕换着原来的色调。唯一不变的是集市的喧闹——每月逢三或逢七赶集的日子，高家堡东南西北的道路和城里的大街小巷，都会被前来赶集的人群挤爆，特别是中兴楼会被挤得水泄不通。城里城外，人潮涌动；大街小巷，人声鼎沸。再加上偶尔举行的政治活动，常常把一个小镇吵得地覆天翻。我们在课余饭后，也都会涌上街看热闹挤红火。
高家堡的繁华一直持续到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她的“最辉煌成就”是把榆林地区一位过路副专员的小车门子挤掉。专员因此走不成，只好在镇上住了一宿。后来地区曾以高家堡市场活跃商贸繁荣为由，给镇上奖了八万元现金。
也是在这段时间，我才陆陆续续知道高家堡的不少故事与传说。康熙爷微服西巡时向农妇讨要豆腐烩白菜、敕封城隍、石峁城有暗道直通河西北的欢喜岭、中兴楼月宫娘娘、民国时政府禁大烟激起民变县长被杀……不知听了多少遍说了多少遍，越说越有味道。这些传说故事把高家堡由繁杂的现实推向沧桑的久远，不经意中强化了它的厚重感，间或也浓缩着人们对未来的向往。
后来去的地方多了，再看高家堡，就觉得她真是太小太土也太陈旧了。每次路过，都为古城的衰落惆怅不已。默默期盼着什么时候这个饱经沧桑的古城能二度辉煌就好了，这也许就是每个人都有的故乡情怀吧。
新世纪之初，我因工作参加到文化建设的队伍里。此时，神木经济日新月异，文化也被提到了相应的位置和高度。在四处调研多方奔走的呼唤中，一次次争鸣和论证，高家堡的价值和地位逐渐显现出来。它的古老、清冷、沧桑、厚重和饱经风霜的古城风貌具备人文景观的所有因素，它的落寞老派让影视拍摄找到现成理想的取景地，使那些厌倦高楼大厦的城里人在这里找到一片宁静的精神港湾。保存尚好的大量文革时期建筑物，尤其是怀旧旅行寻找青春梦寐的绝佳场所。
艰辛延宕的古堡，能完整保存下来，是历史的宿命，也是它自身甘居寂寞的定力。回想中华古老文化、历史古迹，有多少不都是在种种劫难打压的沉浮和淡定的坚守中积蓄力量，重新焕发光彩的吗？
然而，历史似乎还要再考验一下高家堡的耐力。接下来的几年，古城继续在清冷中坚守，在寂寞中期盼。
二〇〇六年早春，曾任中国人民解放军军委总参谋长的傅全有上将战地重游高家堡，说这里是解放战争中他走过的最繁华的地方，地方政府要想办法改变现在这种陈旧衰落状况。来自各方面的力量，推进高家堡的保护与开发。二〇〇七年，县文体局受命委托西安建科大古建院编制了《高家堡古城文物保护规划》。二〇〇八年，高家堡古城被陕西省人民政府公布为省级重点文物保护单位。
与此同时，位于镇东山之上的石峁古城逐渐被重视起来。2006年，国务院公布石峁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2009年，在我们的奔走呼吁下，省文物局同意对石峁进行勘探前的基础调查。2012年，在报申国家文物局同意之后，省市县组成联合考古队进驻石峁，开始对石峁外东门进行小范围发掘。结果石破天惊，石峁从此名扬天下。
在揭开石峁神秘面纱的同时，高家堡古城历经一次次审报和认定，也在悄然变化着，不仅于2012年顺利成为陕西省历史文化名镇，2013年又成功进入国家历史文化名镇行列。其间，高家堡古镇还被列入陕西省31个历史文化古镇建设项目。每一项工程的圆满完成，都是高家堡迈向新辉煌的坚实步伐。现在，站在新修复的南门城楼，看着古城里那些在晨暮时分升腾的炊烟，丝丝缕缕之中该包含着多少人的祝福和向往？走在古街上，感染着游人新奇而兴奋的气息，会由衷地为古城的重生欢欣。
当石峁名扬四海之时，高家堡古城作为拍摄电视剧《平凡的世界》原西县城的外景地名气也越来越大，焕发青春的高家堡，不仅在电视上向全国和世界的观众展示着自己的古朴特色与时代风貌，还吸引了一批又一批慕名前来的游客、观众。仅今年清明小长假三天，古城和石峁每日游客都在万人以上。期盼多年，高家堡人不就是希望这座古城能重新绽放她的神奇风采吗？
作为高家堡人，作为多年来力促古城保护与建设的亲历者，看着古城越来越有人气，越来越将新姿焕发，想象着它的美好前景，我内心有着说不尽的喜悦。愿我的家乡更美丽，愿古城永远青春常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