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何志铭
1992年11月20日，这一天，西安三兆公墓，天气阴沉，而且很冷。这一天，来了两千多人，送别即将离去的作家路遥。
此前，我在西安这么多年，首次看到有这么多人送别一个人。
这天，我全程记录了路遥追悼会的过程，具体由摄影师惠东拍摄。
在殡仪馆的休息室里，坐着省上的部分领导，以及路遥的亲属，有路遥的妻子林达，路遥的弟妹，还有他的女儿路远远。
大家都是怀着无比悲痛而惋惜的心情参加追悼会的。而最痛心的是路远远，她无比沉静地坐在那里，双眼定睛，呆呆地茫然无助，脸颊上泪痕如清蜡犹存，身穿蓝色的学生装，更是显得稚嫩柔弱。
路遥追悼会，在主持人和陈忠实读完悼词后，哀乐声中人们依次向路遥遗体告别。人很多，缓缓地向前行走，不时有人忍不住哭出声来。
此刻，13岁的远远眼看着爸爸要变成灰烬了，她突然挣脱身后拉扯她的叔父王天笑，向路遥的水晶棺扑去，她以惊人的爆发力，发出绝望的嚎叫，爸爸呀!爸爸!……
顿时人们大乱，“嗡”地一声拥挤成一团，远远大哭着推搡着众人，在人海中挣扎，向着路遥的遗体靠近。
这时，我正在水晶棺的左边，扶着摄影机腿子，向前探望时，人流一挤，突然头上像是砸中了什么，眼前一黑几乎晕了过去，瞬间睁眼，才看清是摄影师惠东连人带机器一块儿从高凳上摔挤下来，摄影机正砸中我的头部。
眼前的人们，使劲拉扯着哭叫的远远，吵成一片，远远渐渐挤近了路遥的遗体，这时为路遥背身扛棺的人正是张子良，他生怕出现更大的意外，全力疏通人流，保护着路遥。
当年，西安电影制片厂的导演吴天明想拍电影《人生》，让张子良带着他去找路遥，路遥欣然应允。张子良又担任了路遥小说《人生》改编电影的责任编辑，帮助路遥把小说《人生》搬上银幕。电影《人生》红遍神州，吴天明也在拍完电影《人生》后，荣任了西影厂厂长。
据张子良回忆，他任职西影厂副厂长后，路遥打来电话，用半讥半讽的语气说：“陕北这个鬼地方，太奇妙了，太可爱了，一个讨饭吃的憨娃娃，居然把一个电影制片厂的艺术生杀大权弄到手了，真悲壮。”
过了一年，张子良的副厂长被免。一个雨天的午后，路遥到西影探望孤寂中的朋友张子良，他问张子良：“你难过吗?”子良说：“难过。”路遥说：“我们是搞创作的，一切不幸对我们都有用处，不得巨大的悲怆，怎能得到巨大的快活呢?”他以此来劝慰张子良。
路遥与子良说好有时间要好好神聊，然而一直没能如愿。直到路遥病重躺倒，张子良与张弢才和路遥相遇在延安的病房。
这一天，路遥使劲地握住子良和张弢的手，泪水无言地流出眼眶。
谁能想到，他们以这样的方式见面神聊。
这一天，张子良与路遥是最后的诀别。
片刻，人们才沉静下来，一齐注视着远远手里拿一张很大的卡纸，后来才知道这是一张生日卡，原来再过几天就是路遥的生日，远远就是要把它放入路遥的水晶棺内。
我此生参加过难以计数的追悼会，可从没见到过这样的情景。
那一天，天很冷，人们的泪水打湿了追悼会纪念堂冰冷的地板。
那一天，年近花甲的曹谷溪哭泣得像个孩童。
那一天，七尺大汉作家黄河浪哭成个泪人。
此后十五年，张子良随着路遥而去了。
此后十八年，张弢也随着路遥而去了，他们在另一个世界相遇了。
他们都是陕北那块土地上拼出来的硬汉子，他们都是苦人儿，每每想起让人心酸，让人落泪!
1992年11月20日，陕西省作协发布的路遥追悼会新闻稿在我这里已经发黄成了旧纸。路遥追悼会发生惊心动魄的瞬间，没发生什么大事，却给我留下难忘的记忆。我记录下了那一天，人们生离死别的悲伤失措和给我们心灵上的撞击。
